李世民眉梢微微一挑,脸上的笑容不变,心中却是一动。
“哦?在老丈心里,许大人便是这般的好官?”
“那是自然!”
老农的头点得像捣蒜一样,语气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肯定。
“何止是好官!”
他左右看了一眼,压低了些声音,却又掩不住那股子自豪劲儿。
“俺们私下里都说,县尊大人,比那京城里的皇帝老爷,对俺们还好哩!”
轰!
这一句话,平平无奇,却像是一道九天惊雷,直直劈在李世民的天灵盖上。
他的瞳孔,在刹那间猛然收缩。
一股冰冷至极的杀意,如同实质的刀锋,自他体内一闪而逝。
站在他身后的长孙无忌,脸色骤然一白,垂在身侧的手指下意识地蜷曲起来,几乎要捏碎自己的指骨。
尉迟恭那双铜铃大眼也瞪圆了。
大不敬!
这可是大罪!
然而,那个老农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,丝毫没有察觉到眼前这几位“大掌柜”身上那瞬间爆发又瞬间收敛的恐怖气息。
李世民的脸上,依旧挂着那副温和的、商贾式的笑容。
但若仔细看,便会发现他嘴角的弧度,已经僵硬得如同一块寒冰。
他放在身侧的手,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,一阵尖锐的刺痛,才让他将那股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帝王威压,死死地按了回去。
他不能发作。
此时此刻,他不是大唐天子李世民,他只是一个来自中原的商人。
他想知道,到底是什么,让这个在他治下,本该对他感恩戴德的子民,说出了这等诛心之言。
李世民深吸了一口气,那股子田野间清新的土腥味,此刻闻起来,却带上了一丝血腥的错觉。
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,语气依旧平缓,只是声线,比刚才低沉了几分。
“老丈,慎言。”
他缓缓说道:“圣天子君临天下,爱民如子,这话可不能乱说。”
老农闻言,挠了挠头,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,嘿嘿一笑。
“是是是,掌柜的说的是。俺们庄稼人,嘴笨。”
“不过……”他又忍不住补充道,“俺们也不是胡说八道,俺们心里有杆秤。”
李世民的目光沉静如水,他盯着老农的眼睛,一字一顿地问道:
“那老丈能否具体说说,许大人……究竟是如何个好法?”
“让你们觉得,他比……比谁都好?”
这个问题,像是打开了老农的话匣子。
他脸上的那点拘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肺腑的、想要与人分享的激动。
“要说县尊大人的好,那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!”
“就说这地吧!”
老农一跺脚,指着脚下这片肥沃的田地,眼睛里都在放光。
“俺们长田县,以前都是干巴巴的戈壁滩,能种活庄稼的地,少得可怜,全在那些大户人家手里攥着。俺们这些人,要么给他们当佃户,要么就只能去戈壁滩上刨食吃。”
“可县尊大人来了之后,你猜怎么着?”
他卖了个关子,不等李世民回答,便自己揭晓了答案。
“县尊大人带着人,在这戈壁滩上,愣是给咱们开出了这么大一片良田!还从其他地方引来了水,修了这灌溉农场的水渠!”
他比划着,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敬佩。
“有了地,县尊大人就把地分给了咱们这些没地的穷哈哈。而且,头三年,一文钱的佃租都不要!让咱们先缓过劲来!”
“不仅如此,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苛捐杂税,什么盐铁税、商税附加、还有那莫名其妙的‘县衙修缮费’等等……县尊大人大笔一挥,全给免了!”
李世民静静地听着,心中却是波澜再起。
开垦荒地,分田于民,轻徭薄赋……
这些,都是历代明君圣主所追求的仁政。
他自己登基以来,也一直在朝这个方向努力。
可许元在长田县做的,似乎比他想象的,还要彻底,还要……大胆。
“那如今呢?”
长孙无忌在旁边,不动声色地插了一句嘴,他的声音温润,像一个真正的谋士。
“三年免租期已过,你们如今,要交多少租子给县衙?”
“租子?”
老农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,哈哈大笑起来。
“这位老板,县尊大人说了,这地分给咱们,就是咱们自己的!哪还有什么租子?”
“咱们现在啊,只给县衙交税,不交租!”
这句话,让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对视了一眼,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。
“税?”李世民追问道,“税率如何?”
老农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。
“说到这个,掌柜的你可能不信。”
“以前俺们给地主家种地,一年忙到头,累死累活,收上来的粮食,地主先拿走七成。剩下的三成,还得交各种税,最后能落到自己手里的,连一成半都不到。”
“一家老小,一年到头都是半饥半饱,遇到个灾年,就得卖儿卖女。”
他说着说着,眼圈有些泛红,那是对过去苦日子的后怕。
“可现在呢?”
他深吸一口气,挺直了腰杆,声音洪亮而骄傲。
“现在,县尊大人给咱们定了规矩!不管你这地里收了多少粮食,是丰年还是灾年,每家每户,一年,就只用向县衙缴纳五石粮食的‘田税’!”
“五石!”
“就只要五石!剩下的,不管是八十石,还是一百石,全都是俺们自己的!”
老农伸出一个巴掌,在李世民面前用力地晃了晃。
“掌柜的,你算算,你给俺们算算!这日子是不是比以前好了三倍?五倍?”
“多出来的粮食,俺们可以存着,也可以拉到城里去卖钱!给娃买身新衣服,给婆娘扯块花布,逢年过节,还能割上二两肉解解馋!”
“这样的日子,俺们以前做梦都不敢想啊!”
李世民的大脑,在飞速地运转着。
五石。
一个固定的数字。
这意味着,农人生产的积极性会被无限地调动起来。
因为多产出的每一粒粮食,都完全属于自己。
这与朝廷按亩产比例收税的“租庸调制”,截然不同。
这是一种……他从未设想过的征税方式。